①
一片漆黑。
洛风惊恐不安地试图睁开眼，反复几次后，终于发现是徒劳，身体就像不是自己的，不受控制。
肌肤接触到混合着香气的水蒸气，轻而易举地判断出是在浴室。这一切让他很是惊愕，明明上一瞬间是在路灯下，怎么下一瞬间突兀地跳转为陌生的空间，陌生的地点，甚至连身体都是陌生的。
“公主殿下，时间到了。”
洛风的身体对于这陌生的女子声音没有任何反应，但他下意识地想要扭头，却只得无奈作罢。
静默片刻后，他的嘴不自觉地开合，“终于还是来了。”
发出的却是似天籁又冰冷异常的女声。
他的眼也随之睁开，漆黑的光景霎时消失，入眼处却是一张惊为天人的脸。
樱色柔唇，白皙琼鼻，金色媚眼，婉约双眉，尖端微黑的狐耳。然而精致的五官，天人之姿的容貌却异常冷漠，如肃杀的寒冬，如万年不化的冰川。
“青丘白离！”
看着这张属于青丘白离的脸，此时的洛风哪里还不知道这是青丘白离的记忆，而他，只是个看客，以她的视角，以她的感观。
跪坐在镜子面前的青丘白离站起身，张开双手，任由侍女帮她穿上白色单衣红黑色外衣和褶皱裙。
轻细的脱衣穿衣声，充盈在口鼻间的袭人体香，因沐浴过后稍显粉色的肌肤，并没有让洛风心旌摇曳。反而这沉重压抑的气氛让他觉得青丘白离不是一国公主，而是上刑前的死犯。
如同木偶，在侍女手中，她穿上华美的衣裳。
如同出嫁的新娘，她站在侍女背后，在侍女开门的同时回头环视四周。试图想要将那帘子，那帘子后面的浴间，那案几，那案几上的镜子永远记在心中，仿似走出这扇门就回不来了。
吱呀一声，侍女拉开门扉。
青丘白离并没有因骤然变亮的光线感到刺眼，却是淡淡说了一声：“父亲。”
站在门前的中年人微不可察地一皱眉，眼神间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厌恶，仿佛眼前站着的不是他的女儿，而是不祥的秽物。
“族长。”
侍女福身问候。
洛风透过青丘白离的视线，看着眼前这个凤目剑眉器宇轩昂的中年人，心中蔑视不已。
绕过青丘白离的父亲，洛风才看到外面的情景，几米外的高墙，将青丘白离的居所禁锢得像是围城一样。
跟随着侍女快要走出高墙时，如同方才在屋内一样，青丘白离回首顾盼，然而，视线内除却檐角高高翘起的木制小楼，只剩下高墙里四角的天空。
压抑不住的情绪涌上心头，洛风觉得眼角有滴温热的液体渗出。
然而泪水未从青丘白离的脸颊滑落，刚渗出眼角便被风吹干。
湛蓝的天空下，高墙外，道路两旁的俊男靓女摇摆着青红不一的狐尾。像是夹道相送般直直排列到青丘白离视线所及的御狐山上。
然而送行的人并未说些感人肺腑的话语，却是嘲讽、诅咒、怨骂不觉于耳。
“灾星！赶快去死吧！哈哈！”
青色尾巴左右摇摆不停，几欲笑抽筋的青年狐妖面容扭曲向着青丘白离吼道。
“管她做甚，反正今日也会献祭给那位，可惜……这好身体。”
红色尾巴的青年狐妖目露淫邪，说话的同时还舔舐着嘴唇。
……
各种不堪入耳的话语直到青丘白离走到御狐山的阶梯前，一刻也未停止。
出奇的是青丘白离脸上自始至终没有浮现出一丝表情，冷漠如寒霜，仿似周围的污言秽语与她毫不相干。
被称之为族长的青丘白离的父亲一次也没制止过，反而脸上笑盈盈的。
“很奇怪啊！很奇怪啊！很奇怪啊！小老头，那可是你女儿啊！还有你们，太过分了！献祭？真是可笑，献祭给河神么？”
洛风不住地呐喊，咆哮，想要跳出去大骂青丘白离的父亲一顿。
“族长，公主殿下。”
行至阶梯前，等候多时的四位狐妖长老言语间毕恭毕敬，但谁都无所顾忌露出对青丘白离的厌憎。
“西长老，准备好了吗？”
“回族长，一切都已准备妥当。”
“那好，我们上去吧，注意封锁上山的路，以免那些小家伙上来。”
简短的对话后，众人开始向前行去。这次却是青丘白离的父亲在前，她在后，再后面是几位长老。
不多时，便已经能看到山顶朱红色鸟居顶端的鸟木。
走在父亲身后的青丘白离伫足，“父亲，你也同意吗？”
大家都心知肚明青丘白离指的是什么，然而众人听到她说得话后，憎恶之色更深了。
“当然。”
并未回过头，青丘白离的父亲仿佛溅到什么呕心的东西，用手捂着嘴，嗡声嗡气声音，像是闷在坛子里回应着青丘白离。
“啊，是吗？”
心里明白这只不过是徒劳的举动，青丘白离也不再多说什么，继续跟在父亲身后想着山顶走去。
太阳急速地升上头顶，直直照射着御狐山山顶。
站在鸟居面前，被族长和四位长老围拢在里侧的青丘白离背对着他们，望着看不透的像白色光幕的结界，小心翼翼地伸出青葱玉指慢慢靠近。
就在青丘白离的手指将触未触，将及未及时，光幕一般的结界陡然变红，先是浅红，慢慢到绛红。以手指所触摸的为中心，黑紫色的纹路瞬间遍布结界。霎时，结界里的一切豁然开朗。
只见数十米见方的地方，只有中间一块丈许大小的上小下大的蛋形石头外，空无一物。
看着青丘白离踌躇不前，族长许是不耐烦，喝道：“还不快进去？”
“进去？进去给那怪物吃掉。”
青丘白离语带嘲讽地回应道，但并没有立马进去的意图。
“你这不祥之物本该属于里面，多让你活那么多年已经是大发慈悲，你还不知足？”
“放你在外面也是祸害青丘一族，献祭给那位大人，倒也有点用。”
“快进去！”
嘲讽、鄙夷，四位长老和族长不断催促她进去，甚至西长老已经将身后的黑色狐尾露出来。
黑色狐尾代表狐妖已经修行数千年。初时白，十年青，百年红，千年黑，这就是狐尾所代表的意义。但其中并不包括诸如像青丘白离意外诞生的金毛玉面九尾狐。
“看你们一个个大义凛然的样子，无非就是惧怕金毛玉面九尾狐的力量，说什么会给青丘带来灾难，说什么为了平息那怪物的愤怒，真是可笑。四百年来，我从未走出过居所。没有任何理解我的心，那么痛苦，那么孤单，可是所有的人都认为那是理所当然。只因为，我是金毛玉面九尾狐！”
说着话的同时，她迈步走进了结界，转过头，隔着结界，看着族长，看着长老，“慢慢地，我甚至怀疑我是不是不该存在这世上，可是，在里面连死也做不到！你们说，我的存在是为了献祭所用，生死不是我能所决定的。你们真是可怜，一面惧怕我的成长，一面又想利用我延缓那怪物的苏醒，还说什么献祭。什么大义，那简直不堪入耳，你们为什么不自己进来献祭给那怪物？”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的笑声破碎，连带结界都泛起一圈圈的涟漪。
“抱歉，我很自私，好不容易出来我会舍得死吗？”
温热的液体从她眼角滑落，从她下巴尖一滴一滴滴在地上，洛风只觉视线逐渐蒙上一层薄薄的红雾。
“父亲，今天就让我以四条尾巴祭奠我们断绝的关系吧，哈哈哈！”
说罢，右手指甲不断变长，变尖，扭过身子，青丘白离漠然地看着身后的四条金色狐尾。白光一闪，她切断了自己的第一条尾巴，第二条尾巴，第三条尾巴，第四条尾巴。
紧锁双眉，她弯腰捡起自己的四条狐尾，拿在右手上在结界前晃晃，不去看已经酱紫色，全都伸出黑色狐尾的四位长老与族长，往后一抛，狐尾准确的落在石头上。
“怪物不就是要血，要肉么？尾巴不够还有腿，还有手。”
扭曲的表情，扭曲的面孔，洛风只觉自己的嘴已经裂开到耳际，手脚不断变长，仿佛要被撕裂一般，怨毒、愤恨、嫉妒等等几乎所有的负面情绪接踵而至。
红色的液体——鲜血，溢满双眼，洛风只觉双手双脚着地，极力弯曲，随后整个身体飞了起来。
②
行人已稀少，路灯又昏暗。
久牧居市，遮浪水，蔷薇路。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青丘白离尖锐的叫声将路灯灯管震出道道裂痕，本来就昏暗的路灯忽暗忽明闪烁着。
青丘白离双瞳放大，惊恐地看着洛风的右手刺穿她的肌肤，刺穿她的左乳，刺穿她胸骨，从她的左胸洞穿而出。
在她背后，如利刃般的指甲上甚至还带有她的心脏残屑。
“父亲，你也同意吗？”
面目扭曲，嘴逐渐变长，头顶渐渐冒出两个狐耳的洛风，发出非人的声音。
“原来是这样啊，洛风大人你……看到了啊……能死在你手上也算不错吧，可惜……终究没能做到那件事。”
仰望着今晚并不存在的月亮，青丘白离喃喃自语。
伸过右手抚摸着正啃噬着自己左手手腕的洛风的头，眼泪更加止不住地滚落下来，“奴家……真是对不起。”
喵……
听见猫叫声，青丘白离艰难侧头看向路边的花坛里，却发现是刚才洛风救起来的棕黄色小猫。
“什么啊，是你啊，小家伙，又回来干嘛？”
然而紧随着小猫从花坛里跳出来的两个身影让她骤然提高警惕。眼下的情况随便来个蹩脚的异类猎师她也不是对手。
“谁！”
金黄色的瞳孔紧张的注视着那两个身影。
跟随小猫出来的身影并未回答她的话，而是径直走到离她几米远的地方。她这才看清楚来人是两个小女孩，大概和洛风差不多年龄。
两个女孩自然是清歌零香和清歌静海。
“洛风同学？”
其中稍矮些的清歌静海带着疑惑问道。
“你们认识洛风大人？”
她仍未放松警惕。
“洛风大人？你是谁？那小子怎么了？”
稍微高些的清歌零香目露凶光地瞪着她。
“你们是谁？猎师？”
她未回答清歌零香的问题，反问道。
“姐姐，你快看看洛风啊！他怎么啦?”
一旁的清歌静海却仿似没看见青丘白离，只拉着自家姐姐，急不可耐地想要看看洛风的状况。
“小弟真是温柔，救人能救到这份上！”
清歌零香正欲劝解妹妹不要心急，忽然有道声音从几人头顶的路灯上传来。
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个身着过膝看起来软乎乎的长裙，肩上却扛着巨大的战镰的高中生模样女孩站在路灯上，居高临下笑嘻嘻地看着她们，看着洛风。
轻声一跃，清歌姐妹只觉一阵风拂过，洛雨已经背对她们仔细观察着洛风和青丘白离。
随即，洛雨绕着坐在地上的青丘白离与跪坐在她面前的洛风走过两圈，用刃背敲敲洛风的头，附身下去，用手捏着满口是血的洛风，对着他说道：“小弟，你看，有时候温柔是会要命的。快点醒过来吧，你这笨蛋！”
轻言细语宛如炸雷般在洛风耳边炸裂，金黄色的瞳孔倒映出洛雨的面容。
“雨姐，这……我……”
“你什么都别说，所谓姐姐，不都是替弟弟擦屁股的吗？我问你，你还要救这狐狸？”
看着奄奄一息的青丘白离，洛雨蹙眉问道。
大概是听到来人自称洛风的姐姐，青丘白离心神一松，失去意识彻底贴在灯杆上。
洛风目光停滞在穿透青丘白离左胸的右手上，悔恨、愧疚、自责齐齐涌上心头，“救！当然要救！”
“这才是小弟嘛，不过你可别死了啊，她——金毛玉面九尾狐此后的一生都要你负担。若是某刻你死了，她将取得你所有的力量，大概那时候便是九尾天狐的存在。还有你姐姐我说过的话，可别忘记哦！”
洛雨如此告诫道。
“那边的姐妹俩过来帮忙，要是怕血的话站在那里就好，先把他俩的灵魂禁锢在躯体内。对于清歌一族的人来说，这再简单不过，是吧？”
突然被叫穿身份的清歌零香有些愕然，但转念一想，能悄无声息靠近她们的洛雨实力深不可测，能从猫型使魔得知其身份简直是轻而易举。
而清歌静海却是直接跨步上前，伸手对着洛风的脑袋。
“唉……”
像是头疼一般捂着太阳穴，随后清歌零香有些无奈地伸手对着青丘白离的脑袋。
“生死还灵！”
“生死还灵！”
两姐妹齐齐喊道。
只见两束白光分别从清歌零香和清歌静海手中射向青丘白离和洛风的脑袋，白色光速一融入青丘白离和洛风的脑袋，随即在青丘白离头顶出现一只只有拳头大小的九尾狐，而洛风头顶却是一只从未见过的白红相间的小鸟。
“不错，不错，你们不在，估计还有点麻烦。”
赞许地看了清歌姐妹一眼，洛雨一把抓住洛风右手，从青丘白离左胸拉出来。紧接着，战镰挥舞，白光闪烁，眨眼间她手里已然多了一个砰砰直跳的心脏。
将心脏悬浮于青丘白离和洛风两人中间，洛雨手中的战镰白光一闪，心脏霎时分为两半，却奇异地没有停止跳动。
然后，洛雨小心翼翼将两半心脏分别塞入青丘白离和洛风胸中，转过头向着目瞪口呆的清歌姐妹说道：“接下来就交给你们，随便施个什么治疗术就好。”
③
两天后，洛风才逐渐清醒过来，然而对于两天前晚上发生的事却忘得一干二净。对于青丘白离，对于清歌姐妹，好像与那天相关的记忆全部都消失了一般。
仿似约定好一般，清歌姐妹，洛雨以及后来被他父亲带回来的青丘白离都从未说起过那件事。
在两年半后的某天，在斑马线上，洛风终于回忆起当时的情景。
对于那晚青丘白离的噩梦，无疑是他一手造成的，他的自以为是，他的自不量力，他的温柔。
然而，懦弱的他却选择了——选择性失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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